京师大学堂的创办及其意义

发布者:苏慧发布时间:2025-06-26浏览次数:

 

2025-06-26 11:10   来源: 中国教育新闻网

【作者简介】许桂香,女,汉,福建莆田人,贵州民族大学贵州民族科学研究院副研究员,主要从事历史文化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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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 晚清之际面对内忧外患之危局与儒学经世致用思潮之激荡,李端棻以刑部左侍郎之职上呈《请推广学校折》。李端棻其奏议深植于中体西用之哲学范式,主张构建京师大学堂省学府州县学三级学制体系以弥合传统书院教育之散裂状态。其课程设置突破四部之学窠臼,既存经史之体以固本,复增外语、算学、天文、地理、格致实学等西学之用。实乃通经致用实学致用之知识论转型。尤值深究者,此体系暗合格物致知之方法论重构。府州县学层级注重习动践履,省学贯通六艺实践与新知探究。京师大学堂则追求感通万物之智识升华,形成由器究理的认知进阶。光绪帝纳其议而升为国策,使京师大学堂成为国养士之制度载体。然其经科独设虽存以经学为体之愿,终因七科之学的西学体系碾压而式微。昭示传统太学精神与现代学术分科间的哲学断裂。李氏教育革新不仅反映晚清变法图强的政治哲学诉求,更在体用张力中促成中国高等教育由通人之学分科治学的现代性转捩。

【关键词】李端棻;京师大学堂;高等教育现代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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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绪二十二年(1896)农历5月初二日,刑部左侍郎李端棻上呈《请推广学校折》直面晚清时事多艰,需才孔亟之困局。针砭洋务教育教之之道未尽之弊,以体用一源之思辨提出经世致用的教育维新纲领。其奏折系统构建了府县学-省学-京师大学堂三级教育体系,主张变通书院旧章而纳西学之精粹,更辅以藏书楼、译书局、仪器院等文化建制,实乃中国教育制度由中体西用向现代学术体系转型的理路创新。

戊戌年间,清廷依李端棻之议创办京师大学堂(今北京大学前身),此举为近代中国高等教育发展中的重大事件,被赋予其统辖各省学堂的行政职能,形成特殊建制。其三级教育模型,既承格致诚正之儒学脉络,又开分科立学之新统,朱善璐谓之北京大学之父的定位,恰彰明李端棻在制度创构中的开物成务之功,使京师大学堂成为融汇古今中西之学的道枢,奠立中国高等教育现代化之体要

一、京师大学堂创办前中国教育现状

甲午战败后,清廷痛感经世致用之才的结构性匮乏,光绪帝虽颁诏征辟通达中外、周济时用之士,然应者寥寥,盖因传统教育囿于科举窠臼而积弊深重。科举制度自隋唐肇始,历宋元明三朝,至清中叶臻于鼎盛,然其以《四书》《五经》为纲,恪守程朱理学之传注,以八股制艺取士,形成有科无目之固化格局,致使士人溺于心性之学而疏于实政。此种义理之体经世之用的割裂,本质上源于价值理性工具理性的深层文化冲突——科举所崇天理至上性,压抑了西学格致之学的制度性传播。反观泰西诸国,其教育以实证主义知识论为基,遂成科技昌明之枢机。清廷后期虽倡中体西用以调和,然科举所筑之理学试士体系,终难适应近代社会对多元人才之亟需,凸显传统教育哲学在体用关系上的深刻困境。

泰西民六七岁,必皆入学,识字学算,粗解天文舆地,故其农工商兵妇女,皆知学,皆能阅报。吾之生童,固农工商兵妇女之师也。吾生童无专门之学,故农不知植物,工不知制造,商不知万国物产,兵不知测绘算数,妇女无以助其夫。是皇上抚有四万万有用之民,而弃之无用之地,至兵不能御敌,而农工商不能裕国。(耿云志,崔志海:《梁启超》,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80页。)洋务教育作为晚清经世致用思潮的制度化实践,虽以中体西用为纲,实则陷入道器割裂之困境。

其专科教育性质因缺乏近代基础教育体系支撑,导致生源芜杂、课程散漫无统,各学堂自定章程而水准悬殊,显露出名实相悖的结构性缺陷。洋务派虽设同文馆、水师学堂等新式学府,然其教学囿于西语西文之器用层面,于治国富强之道体全然未涉,李端棻洞见其五弊:一则治术空疏,徒习西学西语西文,而于治国之道,富强之原,一切要书,多未肄及,违背儒家即物穷理的格致传统;二则专业阙如,学业不分斋院,生徒不重专门,致使学艺不精,有违宋明理学分科穷理的实证精神;三则脱离实践,未备图器,未遣游历,日求故纸终成空谈,背离道在器中的实学要义;四则出路壅塞,既得科第遂与学绝,反映科举与新学制的体用冲突;五则规模狭隘,十八行省祇有数馆,每馆生徒祇有数十,暴露制度设计未契经世致用之本旨。(汤志钧,陈祖恩,汤仁泽编:《中国近代教育史资料汇编 戊戌时期教育》,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第219页。)人才乏绝的局面,并不是天之不生才,而是教育制度的弊端造成的。

晚清之际,面对内忧外患与科举制积弊,经世致用思潮勃兴,诸多有识之士虽倡言兴学,然多流于空泛。李端棻首次系统提出破虚崇实之教育改革纲领,为改进以往办学之缺失,颇有上书言之者。而刑部侍郎李端棻之奏,最为深切详明。(张建新:《李端棻与中国近代教育改革》,《贵州民族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 ),2007年第1期,第166页。)虽然一些有识之士也提出了开办学校的呼吁,但对怎样办学都没有具体的办法。而李端棻向光绪皇帝上的《请推广学校折》,则第一次全面系统地提出了改革中国传统教育的具体办法,得到光绪皇帝降旨允准,并付诸实施,推动了我国教育的近代化。这不仅标志该奏成为戊戌维新教育政策之圭臬,更以制度化的实学实践推动中国教育由重义理求致用的近代化转轨,实为儒学经世传统在晚清危机下的创造性转化。

二、李端棻首次倡建京师大学堂

在晚清经世致用思潮与体用之辨的思想激荡中,李端棻深刻体认到时事多艰,需才孔亟,遂将传统修齐治平之人才观与近代国家存续之亟需相绾合,力主以兴学为纾解国难之枢机。人才是通过教育培养出来的。18966月,李端棻向光绪皇帝上《请推广学校折》,奏折开篇称时事多艰,需才孔亟,请推广学校,以励人才,而资御侮。此奏的目的,旨在通过制度化的格物致知路径,实现从传统道德修身向近代实学人才培育的范式转型,冀望以此根本性教育变革陶铸经世英才,达致御侮图强、民族复兴之宏旨。在此奏折中,李端棻系统提出了一套全面改革传统教育、建立近代化学堂体系的方案,核心内容包括:

(一)京师设大学堂,地方普设新式学堂

李端棻系统构建了京师大学堂省学府州县学的三级教育体系,此乃中国教育近代化之制度性突破。其设计深植于中体西用之哲学基底,层级分明而名实相耦:府州县学堂取民间俊秀子弟及诸生以上功名者,以三年为期,授之以格致实学,旨在破除空疏学风,践行蒙以养正之教化伦理;省学选诸生及举人,亦三年肄业,承续书院明体达用传统而融汇西学,彰显质力相称之人才进阶理路;京师大学堂为体系枢要,纳举人、贡生、监生及向学京官,以为国养士为纲,既赓续太学为国储才之精神,复以分科授学之制实现理一分殊的知识重构。此三级架构以京师为学术极峰,逐级辐射至行省州县,形成本末贯通的全国性教育网络,其招生标准辩证统合科举功名与年龄资质,暗合格物致知诚意正心的修养次第,更以三年学制呼应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笃行的工夫论传统。全案实为传统书院制向近代学制转型之关键枢轴,既体现正名思想对制度建构的规约,亦昭示经世致用思潮下教育哲学从四部之学七科之学的范式嬗变。

(二)教学课程改革

李端棻的教育改革方案以体用一源为哲学根基,重构了晚清三级学堂体系:府州县学堂以蒙学为基,课业以《四书》《通鉴》《小学》为体,辅以各国语言文字及算学、天文、地理等西学之浅显知识,既承袭传统蒙学德育为首的伦理教化传统,又引入西学启蒙以植根经学而启新知,实为对中体西用思想的初步实践;省学堂则深化经史子集之学,兼及天文舆地、算学格致等实用学科,其通经致用之旨归既承宋儒胡瑗明体达用之教,亦呼应章学诚史贯四部的学术整合观,试图通过经史互证贯通传统学术与实学需求;至京师大学堂,更以分斋讲学为制,远效德国、日本分科模式,近承宋代书院分斋遗法,强调生徒专精一艺而不可轻改其业,以现代学科分类解构传统书院泛学模式。此种课程体系以程颐体用一源,显微无间的理一本论为纲,将外交、机械、矿学等西学纳入之范畴,既维系经学本体之正统,又通过知识结构的现代转型颠覆八股取士的科举范式,推动教育从心性之学转向经世实学,为传统书院向新式学堂的体制转型提供了学理依据。

(三)配合学校教育的五项措施

李端棻于戊戌变法前夕所倡一经五纬教育改制方略,实为融贯传统经世致用思想与近代科学精神之制度创新。其以京师大学堂为,确立教育本体之统绪;辅以五协同:首倡设藏书楼承书院藏修游息之制,使典籍流通化民成俗,破士人无书可读之困,践公器致用之旨;次立仪器院,取朱子格物致知精义,以实证工夫穷究物理,矫空疏学风而求即物穷理之实;三开译书局,于中西文化碰撞间行文明互鉴之道,藉西学中述拓思想疆域;四广设报馆,暗合儒家风草说教化理念,以信息通达启民智而善教得民心;五遣游历考察,本阳明知行合一实践观,令学子事上磨练而著书立说,成经世之才。此五维体系以体用一源为枢机,既赓续书院讲学-藏书-祭祀三位传统,复注入实验精神与全球视野,终使理一分殊之教育宇宙观落实为贤才俊杰盈朝的经世实效,彰显晚清知识精英在道器之辨中调和古今、会通中西的哲学自觉。(杜涌,左羽主编:《历代上皇帝书》,北京:中国政法大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911页。)如此,既有大学堂以为之经,又有此五者以为之纬,这可称为一经五纬,十年以后,贤才俊杰满朝,用都用不完。治国之道没有比这更急迫的了。

光绪帝对李端棻《请推广学校折》所倡新学之制深为嘉纳,遂诏令总理衙门议行,其内核实承晚清经世致用思潮之绪余,旨在以实学实用之道革除封建教育空疏之弊养成立足中体而通晓西用的经世之才。然科举既废则仕进之途壅塞,守旧臣工以筹画匪易”“经费支绌为由倡言缓办,实则惧失制度化的儒家身份特权,此乃道统政统深度交缠下既得利益者的本能抗拒。(李国钧,王炳照总主编,金林祥主编:《中国教育制度通史》(第6 清代 公元18401911年),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242页。)自李端棻上奏,京师大学堂筹建仍困于议行之局,折射出变器卫道变道改制的深层理念冲突。

直至戊戌年,光绪帝力排众议颁谕立学。此举非仅标志太学、国子监等礼乐教化体系的终结,更肇端于制度化儒家的结构性解体——大学堂章程明定中学为体,西学为用,分科设学之制取代传统通儒教育,使知识谱系由经义独尊转向中西学理之会通。其历史意义在于:一方面,通过中体西用的理论架构,在保存儒学伦理内核的表象下,实质瓦解了科举制所维系的机制,导致道统与治统的离析;另一方面,该校由封建国子学向现代大学嬗变的过渡性特质,既体现李端棻三级学制构想中经世精神的实践,亦预示此后学术范式由主德主智、由通人之学向分科治学的现代性转型。(王杰编:《学府探赜:中国近代大学初创之史实考源》,天津:天津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44页。)在这伟大的成就中,当然凝聚了李端棻的大量心血。

三、京师大学堂创办的历史意义

18987月京师大学堂的创办,是中国高等教育史上的大事件。这一事件的发生,具有多方面的历史意义。总体来讲,有以下三端:

(一)它体现了清政府对建立高等教育机构的高度重视

在中国近代教育制度转型的视域下,京师大学堂作为清廷官办的综合型高等教育机构,是大学这一西方教育范式本土化的重大事件。其创设深植于中体西用思想土壤。既承续传统太学为国养士的精神内核,又肩负引进西学以应世变的时代使命,彰显国家意志与教育近代化的辩证统一。虽洋务派创办京师同文馆首开新学先河,然其课程体系专攻译业与格致之学,组织形态囿于专科层级,学理上属专门学堂而非现代意义的综合性大学。直至戊戌新政时期,京师大学堂方突破专科局限,整合经史政艺等多学科门类,并初具中央教育行政管理职能,实现从西艺移植到政教合一的制度跃迁。同文馆最终归并大学堂的史实,恰折射出洋务运动器物层革新向维新变法制度层变革的深层递嬗。(秦世成主编:《形势与政策 4版》,北京:中国农业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200页。)

光绪二十二年(1896),刑部左侍郎李端棻所呈《请推广学校折》,其深层价值在于通过光绪帝御批实现体用不二框架下的制度化转捩,将教育近代化纳入国家意志的形上建构。该奏折直斥洋务教育困于教之之道未尽的工夫论缺失,致使二十余载国家不一收奇才异能之用,系统提出自京师及各省府州县皆设学堂的三级学制,主张书院改制需变通章程,增广功课以达明体适用之境,并辅以藏书楼、译书局、仪器院、报馆、游历等与学校相须而成的实践体系,实为经世致用思想在形下层面的结构化展开。光绪帝受西学东渐思潮激荡,在中体西用的体用论范式主导下,虽迅交总理衙门议复,然守旧势力以事属创始,筹划匪易推诿,管理书局大臣孙家鼐虽承命拟订立学宗旨、分科设教六条章程,却遭顽固派以经费困难为由主张缓办,折射出传统明体观与维新适用论的形上冲突——此即朱熹所言本体之体体质之体的辩证断裂。迨至戊戌年(1898),康有为在《应诏统筹全局折》中援引日本维新例证,以格致实学重提分级办学之议,其以元为体,以阴阳为用的元气论哲学为学制注入本体论依据;御史王鹏运亦承洋务派师夷长技脉络奏请,终使光绪帝借《明定国是诏》宣示变法,完成从体用二分体用兼赅的教育哲学嬗变。诏书中强调京师大学堂为各行省之倡,尤应首先举办,著军机大臣、总理各国事务王大臣会同妥速议奏。(黄进,姚文娟主编:《名君诏批九十九篇》,北京:花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526页。)

但顽固派仍然继续拖延,不予执行。光绪皇帝乃于1898626日再次发出上谕,严令军机处和总理各国事务衙门迅速复奏不得迟延,迅速复奏,毋稍迟延。军机大臣和总理衙门大臣们奉严旨,不敢再玩愒,但因中国尚未有学校之举,无成案可稽,无法应付,便想到了康有为,于是请他草拟京师大学堂章程,不巧康有为正忙于别的事宜,腾不出手来,遂委托给梁启超。(秋阳:《李端棻传》,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89页。)梁启超亦说:诸大臣奉严旨,令速拟章程,咸仓皇不知所出,盖中国向未有学校之举,无成案可稽也。当时军机大臣及总署大臣,咸饬人来属梁启超代草。(丁文工,赵丰田编:《梁启超年谱长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126页。)梁启超高度推崇李端棻《请推广学校折》所彰显的经世致用思想,其草拟的《京师大学堂章程》绝非因袭同文馆旧制,而是秉持李端棻三级办学体系的革新理念,建构起涵盖总纲、功课、入学、出身、教习、设官、经费等八章五十四节的完备学制。该章程以中体西用为根本宗旨,在体用之辨中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的辩证统一,既强调激发忠爱,开通智慧的心性之学,又纳入格致之学等西学内容,突破传统教育治中学者绝口不言西学的窠臼。其制度创新体现三重维度:其一,确立造就通才的教育目标,超越同文馆专才培养模式,暗合儒家全人格教育理想;其二,构建政学合一的治理体系,规定各省学堂皆归大学堂统辖,使京师大学堂兼具最高学府与全国教育行政中枢的双重职能,体现晚清教育行政化的制度转型;其三,通过尽性主义趣味主义的教育哲学,将传统六艺精神与近代学科分类相融合,在课程设计中实现依于仁,据于德游于艺的会通。光绪二十四年(1898)该章程经总理衙门上奏、孙家鼐任管学大臣推行,标志着中国近代高等教育学制从道器之辩向制度实践的实质性转捩。(萧超然等编:《北京大学校史》,北京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9页。)

由上可知,光绪皇帝对京师大学堂的开办十分重视,特一再下诏催促办理。光绪皇帝曾就创办京师大学堂一事,发布数次上谕,态度严峻,语词激烈,如亟须开办”“妥速议奏”“迅速复奏,毋稍迟延等。(田正平:《调适与转型传统教育变革的重构与想象》,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84页。)大小臣工们的有关奏折更多。说明高等教育机构的建立,已引起清廷朝野的广泛重视,反映了中国近代教育发展的内在逻辑。李端棻的《请推广学校折》得到光绪皇帝的采纳,对中国近代教育的发展,影响是相当大的,全国出现了兴办近代学堂、学习西方科学文化知识的热潮,1901914日,清政府谕令:除京师已设大学堂,应行切实整顿外,着将各省所有书院,于省城均改设大学堂;各府厅直隶州,均改设中学堂;各州县,均改设小学堂。并多设蒙养学堂。(罗廷光:《教育行政》(上),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46页。)这样一个办学高潮,不仅培养了大批优秀人才,也为后来的教育发展奠定了基础。

(二)它从国家层面开创了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管理制度的先河

京师大学堂作为戊戌新政的产物,兼具近代高等教育机构与中央教育行政中枢的双重属性,其设立标志着清廷在国家意志主导下对传统教育体制的突破性重构。在学部成立前,大学堂以管学大臣统摄全国学务,形成"政教合一"的独特治理形态,此乃对传统官僚体系中礼部职能局限的历史性补正——礼部虽掌五礼,然其教育职能仅囿于科举取士,致使人才培养陷于经义取士的窠臼,《四书》《五经》的程式化研习与八股取士机制,割裂了体用一源的儒学真谛,既无法达成经世致用的实学目标,更背离了明体达用的教育本质。洋务运动时期新式学堂的勃兴虽开风气之先,然总理衙门辖下同文馆管理大臣的权责仅限馆内事务,暴露出政出多门而体例淆乱的制度性缺陷,各地学堂因缺乏中枢统筹而陷入体用割裂、声气壅塞的困境。直至大学堂确立为国养士的定位,方以制度化的行政力量贯通教育体系,其通过行政权力整合教育资源虽具借势发力的实效,却亦埋下行政伦理与学术自由相拮抗的隐忧,恰如道器之辨所揭示的治理张力:当行政体系过度介入学术场域,既可能赋能资源整合,亦易导致道为器役的价值异化。此制度变革本质是清廷在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框架下,对传统太学精神与近代国家建构的辩证融合,其成败得失深刻映射出中国教育近代化进程中体用不二哲学命题的现实挑战。(田正平:《调适与转型 传统教育变革的重构与想象》,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16年版,第59页。)

章程,即制度、规定。京师大学堂章程参用泰西学规,纲举目张,尚属周备。(秋阳:《李端棻传》,贵阳:贵州民族出版社2000年版,第105页。)光绪皇帝1898710日发布上谕自应以省会之大书院为高等学,郡城之书院为中等学,州县之书院为小学,皆颁给京师大学堂章程,令其仿照办理。(朱有瓛:《中国近代学制史料》(第一辑,下册),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第442页。)。这就将李端棻的兴学育才的主张,推而广之。这套完整的教育管理制度不仅京师大学堂自身要遵守,而且颁发各地学堂令其照办,有利于克服零碎散漫、不成体系的局面,有利于新式教育的发展。它是一条有别于传统旧制度的培养人、选人用人的新教育体系。

(三)它确立了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体办学方针

李端棻于光绪22年所呈《请推广学校折》,乃维新运动之纲领性文献,其学理根基深植于传统经世致用实学思想与晚清中体西用哲学范式之辩证融合。李氏痛陈洋务教育教之之道未尽之弊,主张构建府州县三级学制体系,课程设置秉持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之旨:于中学维度,强调经史之学乃立身之本,承顾炎武经术所以经世之实学精神;于西学维度,则力主讲求实学,系统引进外语、算学、格致、时务等西学新知,此非简单之西学为用,实为体用互殊之创造性转化——以《周易》革故鼎新为内核,通过中西并重,观其会通之方法论,破除中体西用常见之体用割裂。京师大学堂承此理念而深化之,其章程明定中西会通无得偏废,较诸洋务教育之技术性西学移植,更具文化主体性自觉:既以君臣之纲维续儒学道统,又以西学知识体系重构课程结构,使致用目标超越器物层面,达至通古今之变的文明会通境界,彰显晚清教育哲学从西学中源体用辩证的范式跃迁。

课程是实现办学方针的具体途径,京师大学堂以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为办学指导思想,在这一思想指导下,课程设置参照日本的现成样本,再结合本国情况,将课程分为普通、专门两大类。普通学即基础课程,有十种:(1)经学;(2)理学;(3)中外掌故;(4)诸子学;(5)逐级算学;(6)初级格致学;(7)初级政治学;(8)初级地理学;(9)文学;(10)体操学。并且规定所读之书必须为上海编译局纂成的功课书。(刘丽平编著:《简明中外教育制度史》,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02页。)这十门基础课中,属于中学者就占了三分之二,这正是中学为体思想在京师大学堂课程中的体现(郑登云编著:《中国高等教育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9页)。章程又规定了学生年龄在20岁以下者必须从英语、法语、俄语、德语、日语5种语言文字中,任选一种与普通学课同时并习。普通学是每位学生都必须学习的,学习年限为3年,毕业后进入专门学学习。专门学课程有十种:(1)高等算学;(2)高等格致学;(3)高等政治学(包括法律学);(4)高等地理学(包括测绘学);(5)农学;(6)矿学;(7)工程学;(8)商学;(9)兵学;(10)卫生学(包括医学)。每个学生自选一门或两门学习。学习年限也为3年。格致在近代已与经学无关(龚书铎:《近代中国与近代文化》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536页)。西方近代数学、物理学,称格致学(左玉河:《中国近代文化史十讲》北京:人民出版社2024年版,第16页)。专门学课程中没有一门是传统的中学,这就是西学为用思想在京师大学堂课程中的体现(郑登云编著:《中国高等教育史》,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第69页)。京师大学堂章程中所规定的课程同时也是其它大学的执行标准。

京师大学堂所要培养的人才,实际上是一种对西学有深切了解,并能将中西学问融会贯通的新型人才,他们不恪守中学,也不限于一技一能,而是能知晓中外,通达时务,经世济变。正如有学者所指出的李端棻以推广学校为契机,其中心是开启民智,所强调的是引进西方新知识、新思想、开放舆论、培育人才。他已经完全超越了洋务派的藩篱,提出了一整套切实可行的对策,形成了独特的思想体系,为维新派教育思想的形成开了先河。体现了他俯仰古今,高瞻远瞩。(黎铎:《贵州文化发展概观》,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313页。)

以上分析说明,京师大学堂成立的本身和在办学过程中形成的管理制度、办学方针,具有一定的进步意义。这些变化,都直接或间接地与李端棻的历史贡献分不开。

四、结 

在十九世纪末中国社会形态由传统向现代转型的关键时期,教育领域成为经世致用思潮的核心实践场域。李端棻于光绪二十二年(1896)所呈《请推广学校折》,深刻批判洋务教育教之之道未尽的积弊,提出构建涵盖京师、行省至府州县的三级学堂体系,并辅以藏书楼、译书局、仪器院等文化设施。其思想内核既承袭《周易》革卦鼎新精神与蒙卦教化理念,又呼应中体西用的时代哲学范式,主张通过中西会通实现教育制度的根本性变革。光绪帝于1898年采纳该议并诏设京师大学堂,此举不仅体现维新派君民合治的政治哲学构想,更标志着传统四部之学向近代七科之学的知识论转型。大学堂首任管学大臣孙家鼐在章程制定中虽坚持中学为体,西学为辅,但其分科教学模式实质动摇了经学的本体论地位,引发学堂经学形态下中学与西学的结构性调适。这种教育转型推动了中国哲学范式的近代嬗变:从宋明理学的形上思辨转向实证主义的知识重构,从乾嘉考据的训诂传统转向逻辑学方法论的系统引入,最终促成北京大学哲学系建置中中国哲学西方哲学的学科分野。李端棻作为教育哲学的制度化实践者,其贡献不仅在于促成近代中国国家层面最高学府的诞生,更在于为传统知识体系注入了格物穷理的现代性基因,奠定了中国学术从经学独尊走向多元学科分类的哲学基础。(贵州民族大学民族科学研究院 许桂香)